【云亮】野草死于隆冬.


  赵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,这个阶段的年轻人总是眼高于顶的,没经父母同意就坐火车去了一个小县城教书,誓要教个清华北大出来,为教育事业添砖加瓦。

他是大城市来的,地方上没见过这等人才,校长更是求之不得,高薪聘用了。只有一个年长的女老师望着他叹气,说:“你教不了他们。”

赵云正是意气风发时,听进耳朵里也只是置之一笑,双手递了茶过去:“教不教得了,教了才知道。”

第二天他就碰了壁,五十人的教室,到班里的只有稀稀拉拉二十几个人。他沉着脸,让班长点名,台下有学生哄笑:“班长还在酒吧陪男人呢!”

这不是一个该被当成正常话题的玩笑,出身优渥又受过良好教育的赵云立马皱了眉,他刚想开口训斥那些学生,教室门突然被人“哐当”一下踹开,一个身量很高的男生无所谓地走进来,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讲台上还站着个人,也不在乎现在是否上课,径直走到位置上伸手往桌洞里捣鼓两下,掏出一包烟来,便揣进兜里想走。这时赵云开了口:

“站住,叫什么名字?”

那男生步子顿了一下,侧眼看过来,很明显带着一抹吃惊。他上下打量着赵云,旁边的同学提醒说:“这是新来的老师,刚毕业。”

刚毕业,怪不得。男生只是这么想了一瞬,便继续打开步子朝门口走。赵云被激怒了,往前走了几步拽过他的领口,终于在胸牌上看到了清清楚楚的三个字,他念出来:“诸葛亮——现在是上课时间。”

“上课?”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,随即又转化为一缕讽笑。诸葛亮后退一步,整了整衣领,就这样靠在窗台旁边扬着下巴,说:“我在呢,您继续。”

赵云注意到有几个学生用一种很震惊的表情看着诸葛亮,但是他没多想,这个班的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,课本上的东西暂时教不下去了,首要工作是做思想教育。赵云从来没想过,以前他班主任念的那些经如今会出现在他嘴里,果然世间万物都是一个轮回。他话才说了一半,诸葛亮就给他比了个停,自顾自地点了根烟道:

“你这些话,每个刚带我们班的老师都说过,真的很可笑,你以为你这种诚恳的样子,每天跟我们说几句话,就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灵魂啊。”

赵云僵住了。诸葛亮抽烟很有韵味,那烟气不是被吐出来的,而是在他唇齿间游动,最终缓缓飘向寂静的虚空。

“你以为你的人生大道理会比我们的还好吗?在座的有哪一个人生活经验不比你丰富?你见过的坏人最多是随地吐痰、在电梯里抽烟、借钱不还,你姐姐有没有被侵犯过,你有没有天天被人追债?”诸葛亮笑了一下,弹了一下烟灰。

“赵老师,你单纯,你的命生得好,你要什么有什么,天天都跟我们说这些不切实际的话,没人会觉得你苦口婆心。我姐姐十四岁就出来混,在酒廊做陪酒,十九岁就染上艾滋死掉了。我们的世界跟你的世界完全是两码事,如果不是为了应付学校领导,谁会有功夫坐这听你胡扯。再说了,如果没人给你薪水,你也不会站在这。大家各管各的就行了,别在我面前摆谱。”

赵云听愣住了,台下的学生也是一片沉默。他这才想起来从进教室起就存在的违和感来自哪里,坐在这的每个人,脸上都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成熟,他们身上有种很浓的社会气息,跟学校这个地方格格不入。

良久,赵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你认为我是为了钱才来这做老师的?”

“那就是为了证明你自己可以挽救这个社会,不为钱就是为了满足你自己,难不成还是为了素不相识的我们?”诸葛亮似乎说累了,烟也抽完了,被他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灭,“我告诉你赵云,就算我今天动手打了你,这儿也不会有两个以上的人同情你的。”

诸葛亮走了。

赵云回到了办公室,昨天那个给他忠告的女老师见他样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,叹了口气说:“那些学生没人管得了,大家都这么过来的。你除了授课,其他一句也别说,台下的学生听不听、是不是有人没来你也别管,这所学校学生打老师的案例可不少,当老师的现在都学聪明了,权当看不见。”

赵云盯着电脑屏,微微点了几下头。不过他向来不是认输的主,在挨个家访过后,硬生生把班里五十多个人凑齐了。他立了规矩,不上班的时候得来听课,他会每天检查笔记。

班里不少人都烦他,笔记也做得敷衍,或干脆不做。赵云总在他们做的笔记上纠出错误,写上改正后的结论,又或是直接帮忙写份新的。

诸葛亮的笔记属于只记关键点的那种,而且一看记录顺序就知道他有在思考。赵云在他的笔记上补充了另类的解法,并且添了一道课本上没有的题目。这是一个试探,他看得出来这学生很聪明,他在揣测诸葛亮对知识的兴趣到底有多少。

隔天赵云看到他布置的那道题被诸葛亮用三种方法做出来了,本子的最后一行潦草地写了句:太简单。

赵云笑了,这还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笑。


班上所有人的态度都比刚开始时认真多了,听课的时候或许会有人睡觉,但绝对没人讲话。

诸葛亮找老板把自己的工作时间调到了晚上,白天的时候他就坐教室里上课,老实得让其他人都不可思议。诸葛亮在做笔记的时候会无意识模仿赵云的字,因为他觉得赵云的字写得很好看,像书法。他以前连书都不读,更别提练字,用他妹妹的话来说横不像横竖不像竖的,邋遢得很。赵云的字印在他的笔记旁边时,诸葛亮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自行惭秽。

但是他俩的交流,也仅限于上课和笔记本。入冬后赵云第一次放学时叫住他,给了他一个袋子。诸葛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接过来看了一眼,是手套。赵云说:“给你的妹妹的,上次见她在校门口等你,手冻得通红。”

“可是这里面有两双啊?”诸葛亮疑惑道。

“你也有份。”

诸葛亮嗓子一噎,走了几步,又转头低声说:“谢谢。”

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前走,一到楼梯口就开始跑,像再慢一秒就会被烫到似的。


元旦放假前一天,赵云忙完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,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早早下班。他刚站起身要去关暖气,门一下子被人推开,诸葛亮站在门口,应该是等了很久,鼻尖冻红了,声音也是僵的:“你……要不要来我家吃饭?”

赵云还没答话,诸葛亮又说了一句:“是我妹妹想叫你来的,她说你送她的手套她很喜欢。”

赵云没理会,只问:“站外面多久了?”

诸葛亮一愣,又听他说:“进来暖一暖,待会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
诸葛亮觉得这应该是今年自己最蠢的时刻,他跟赵云并排走的时候居然紧张到同手同脚了。他不知道赵云发现没有,只是立马减速落后了赵云一步。

赵云在前面停了下来,转身问他:“走不动了?”

好在这时妹妹从巷子里飞奔过来扑进诸葛亮怀里,在诸葛亮的暗示下,朝赵云脆生生地喊了一句:“哥哥好!”

这小姑娘长得招人喜爱,赵云也展了颜:“我是你哥哥的老师,你也喊声老师就行了。”

诸葛亮的父亲是赌鬼,这会还不知道在哪打牌。赵云像是知道诸葛亮在顾虑什么一样,从头到尾就没问过他家里的事。

临走前赵云给诸葛亮和小妹妹一人发了一包压岁钱,诸葛亮明显不肯收,赵云就说:“不是白给你的,年后我有事要你帮忙,当是提前给报酬了。”

这才勉强说服人收下。

冬去春来,再过一个暑假,就高三了。那天赵云问了诸葛亮关于想去哪里读书的话题,诸葛亮转着笔,思考了一下,反问:“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?”

赵云笑了起来:“想考我的学校?”

诸葛亮低下头,笔在手里转得飞起:“我就问问。”

“那你可得加油了,我的学校每个省只招一个人,不过我相信你做得到。”赵云的语调很认真,诸葛亮怔了一下,又把脸别过去,假装自己并没放在心上。


诸葛亮每天打完工就开始复习,常常夜里两三点才睡觉。妹妹懂事,帮他分担了家务,有一天晚上端水进来,故作狡黠地问:“哥哥是不是喜欢赵老师呀?”

“怎么可能。”诸葛亮弹了一下她脑门,叫她别瞎想。小姑娘拿嘴努了一下他衣柜最上面一层,说:“我收拾你房间的时候都看到了!你把赵老师给你的手套跟过年穿的衣服放在一起!我送你的围巾都没这待遇!”

“那是因为……”诸葛亮还在思考怎么掩饰,小姑娘已经笑着跑开了。


离高考还剩最后一天,赵云带了这个班快两年了,要给他们上最后一次班会。班长站起来说,你是个好老师,我们会记住你的。

她跟诸葛亮的姐姐差不多,也是年纪轻轻就出来做陪酒。赵云在跟她的家人多次沟通之后,终于让她摆脱了这份工作。赵云是真的在用行动帮助他们改变,或许他们不会因此有什么不同,但对赵云都多少有了一分敬意。他最终还是做到了每堂课五十四人无人缺席,最初看乐子的那些老师个个都噤了声——赵云是真的来当老师的。

高考结束后,学生们开始填志愿。诸葛亮毫无犹豫地填了Z大,赵云的毕业学校。由于他那张纸上就写了这一栏,赵云一眼就看到了,问他,不多写几个?

不写了。诸葛亮说,考不上拉倒。


他的成绩对得起他这句话,诸葛亮考了省一。


只是他等啊等,从夏初等到了秋末,也没能等来Z大的录取通知书。

赵云觉得不对劲,打了电话过去问,对方却说根本没收到诸葛亮的成绩和档案。当时诸葛亮在旁边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他手里还捏着从教育局找来的高考志愿单,上面一笔一划写得端正,却只是废纸一张。无人在乎他的志愿,也无人关心他的省一,诸葛亮只是这个时代高考制度的牺牲品,是个可以随意顶替的名额,是某官二代家庭的挡路石。

赵云还在与招生办的人沟通,诸葛亮已经扬手撕了自己的志愿单。他真是一点念想都不给自己留,一片一片撕得粉碎。

赵云顾不上电话了,抓住他的手怒问他这是在干什么。诸葛亮语气轻轻,说,我不打算读大学了。

赵云心里泛上来一股涩意,眼眶一下子就满了。诸葛亮反过来安慰他,你哭什么,没关系的,对我来说读不读书都一样,日子总能过的,没了大学,我还有妹妹,我还有——

他止住声,若无其事地说,谢谢你,我先回家了。


诸葛亮像平常一样蒸了饭后就开始洗菜,洗着洗着小姑娘凑过来,仰着脸问:“哥哥你的录取通知书呢?”

他不答,小姑娘又继续说:“月月跟我说她姐姐早就收到了,是个什么什么医科大学,你可是省一啊,你怎么会没有呢?”

她有些焦急,伸着脑袋去看诸葛亮的脸,却正好看见泪珠子从人脸上滑落,砸进菜盆里。

诸葛亮哽咽着说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她不说话了,只是拍着诸葛亮的背,有一下没一下的,良久才说:“你被人欺负了,对不对?”

诸葛亮蹲下身来,泣不成声。小姑娘抱住他,也跟着哭了。



两周后,邻居冲进诸葛亮上班的地方,拉着他说你妹妹出事了。

诸葛亮只觉得脑子一阵空白,一边往外面走一边问人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“赌场的来了人,要你爸还钱,你爸精得很,不知道躲哪个犄角旮旯去了。他们就直接冲进你们家里,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了,不值钱的就砸得稀巴烂。你妹妹一直在求他们不要这样,有个人烦了,下手没轻重,把你妹妹往旁边一扔,小姑娘的后脑勺砸到桌角上,没几下就咽气了……”

诸葛亮给自行车开锁的动作僵住了,他像是没听清,咬着最后几个字问:“咽气了?”

邻居支吾着,不知该不该肯定。

诸葛亮不再等他回答,跨上自行车就往家赶。他打开门的时候,入目是一地血红,妹妹倒在中间,眼睛还睁着。诸葛亮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,想都没想转身往医院跑。医生护士都围上来,说你妹妹已经死了,节哀顺变。诸葛亮哪听得进去,吼着说明明还有心跳,你要是不救她,我就一直闹,闹到记者来。

最后赵云和警察都来了,一个警察根本制不住诸葛亮,谁敢碰他妹妹,他就踹谁,跟头小牛似的。赵云喊着他名字,劝说他冷静一些,诸葛亮像是认出了赵云,狠戾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,变得又茫然又无助,他说:“你帮我看看我妹妹怎么了,她刚刚还喊我哥哥,现在又不说话了。”

赵云俯下身看着诸葛亮的眼睛,尽量平稳地说道:“让她休息一会可以吗,她今天累了,想睡觉了,我来抱着她,你先听医生的去抓药。”

诸葛亮把沾着血的尸体递出去,说,好。

但是他没去抓药,他缓缓地滑坐在地上,低低地呜咽起来。他要的只是一个放手的理由。


处理完妹妹的后事后,赵云问诸葛亮要不要到他家里去,诸葛亮拒绝了,说自己想随便走走。

他看起来有些消瘦,眼神还是沉静的。赵云抱了一下他,有些不放心地问:“需要我陪着你吗?”

诸葛亮扬起脸,吻住了赵云的唇。赵云相当愕然,未来得及反应,诸葛亮却已经主动后退了一步,笑起来说:“我好多了,谢谢你。”

他想问问这个吻是什么意思,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,变成了一句寡淡的:“没事。”

三天后人们在河边捞到了一具青年的尸体,这件事被当地新闻报道了,赵云只消一眼,便知那是诸葛亮。他有些难以置信,却又好像早知如此,他盯着报纸看了很久,最终穿上外套去了学校,递交了自己的辞呈。

赵云让学校的分数线直接拔高了二十分,校长极力挽留,但赵云无动于衷,他说,我不会再当老师了。



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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